首屆金編鐘國際作曲大獎賽面向全球音樂人征集編鐘音樂作品正在進行。按照計劃,今年12月27日將在美國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舉行頒獎儀式并首演。從出土到樂理發掘再到演奏傳播,幾代人40多年接力,讓沉睡2400多年的曾侯乙編鐘“活起來”。
■敲出第一個樂句,“很奇妙也很震驚”
“當年《東方紅》的第一個樂句是我們敲出來的,很奇妙也很震驚。”今年68歲的馮光生至今還記得1978年8月1日那個激動人心的時刻。
曾侯乙編鐘從湖北隨州擂鼓墩出土不到3個月,在隨州舉行首次演奏,學音樂出身的馮光生是演奏員之一。
馮光生說,那次演奏有一種歷史穿越感,觀眾都不敢相信樂曲是由2400多年前的樂器演奏出來的。
讓馮光生沒想到的是,他的后半輩子都與編鐘關聯。即使從編鐘研究院院長崗位上退休,他每天依然為編鐘忙碌。
時光倒回到1978年5月,以考古學家譚維四為隊長的考古工作隊在隨州擂鼓墩進行曾侯乙墓發掘。隊員們花了兩個月時間把填土清除完。積水被抽干后,大家看到黑乎乎的一根木柱浮出水面,接著是3層橫梁一樣的柱子,梁下懸掛著一件件古鐘……
時年24歲的馮光生從湖北光化縣(1983年并入老河口市)文化館被抽調到曾侯乙墓發掘一線。從湖北藝術學院(武漢音樂學院前身)音樂系畢業的他,當時還不知道這些鐘就是編鐘。
經過清理檢測,曾侯乙編鐘共有64件,被編成8組,懸掛在3層鐘架上,全套編鐘總重量2567公斤。這些編鐘出土后很快就被修復并架了起來。
編鐘還能敲響嗎?會發出怎樣的聲音?怎么個敲擊法?是單純的禮器還是樂器?編鐘上的銘文講的是什么?當時,全國各地青銅器、古文字、音樂等方面的專家都來了,所有實物和文字資料都對專家開放。
曾侯乙編鐘的鐘體、鐘架、掛鐘構件上共有銘文3700多字,堪稱“演奏說明書”。馮光生感慨地說:“這簡直就是一套現成的樂律體系,比號稱西方‘樂器之王’的鋼琴早了2100多年。”
那場演奏在隨州一座禮堂內舉行,開篇曲目便是那個年代大家最熟悉的《東方紅》。為此,馮光生等幾名演奏者進行了數日彩排。
1992年3月,曾侯乙編鐘復制件代表原件首次走出國門,到日本展示。參與者馮光生回憶說:“50天里有15萬人到現場傾聽編鐘音樂。最多的一天有1萬人,水泄不通。編鐘的魅力一下子‘跨出’國界。”
■“研究還不深、還不透,要抓緊”
“讓編鐘繼續‘活起來’!”今年3月10日,武漢音樂學院59歲教授李幼平當著長江日報記者的面聞了聞油墨味,拆封剛剛收到的《編鐘與交響樂》一書。
《編鐘與交響樂》是李幼平對編鐘創造性轉化研究的最新成果。作為藝術總監,他將受疫情影響的“編鐘與交響樂隊新作品音樂會”搬到了線上錄制,并有了這本新書。
“再過222天,我就退休了。到那時,我的所有時間都將屬于編鐘。”李幼平期待退休后有更多時間專注于編鐘的傳承、創新與推廣。
譚維四生前住院時反復向李幼平念叨:“我們對曾侯乙編鐘的研究還不深、還不透,要抓緊。”這讓李幼平覺得總有一種緊迫感,他甚至將在國外生活的兩個外孫取名“曾侯甲”“曾侯乙”,銘記自己的研究任務。
40多年前,曾侯乙編鐘出土后,在武漢音樂學院求學的李幼平便開始關注黃翔鵬的研究成果。1997年,他如愿成為黃翔鵬帶的第一個博士研究生。
1927年出生的黃翔鵬畢生致力于中國傳統音樂、中國音樂史研究,曾任中國傳統音樂學會會長。
“宋代黃鐘標準音高研究”是黃翔鵬為李幼平擬定的博士學位論文選題。然而,就在李幼平收到博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前幾天,黃翔鵬不幸辭世。后來,李幼平以北宋大晟編鐘為對象,作為研究的突破口。
大晟編鐘在宋徽宗年間制定,以宋代出土的先秦時期“宋公戊”鐘為原型。曾侯乙編鐘和大晟編鐘均為青銅編鐘,外形相似,都能演奏,而后者的主要功能是作為標準音律定音。
20多年來,李幼平先后從國內外找到30多件大晟編鐘。幾年前,哈爾濱一位收藏家打電話說,他家里有一件祖傳的大晟編鐘。李幼平馬上趕到哈爾濱,見到了這件大晟編鐘,并在這件編鐘上首次見到“上金都僧録局花押”等字樣。這是當時官府在民間做了類似現在文物普查的事,刻字相當于給了一個身份證明。
李幼平說,大晟編鐘傳承的是曾侯乙編鐘的“魂”。大晟編鐘集中體現了宋代科學家、音樂學家研究、制造、使用編鐘的實際水平,繼承了曾侯乙編鐘的形制。
2013年,李幼平以宋代懷古音樂為選題,在大晟編鐘的基礎上主持設計了大晟新鐘。大晟新鐘一套20件,更加符合當代社會的音響審美,體現了歷史的原真性,還可以和全球性樂器同臺演出。
2017年,宋代懷古音樂會在美國密歇根大學舉行,金燦燦的大晟新鐘轟動一時,很好地復原了宋代雅樂。
李幼平的辦公室里最多的擺件是編鐘,身為中國音樂考古研究中心主任的他倡導自己所帶的研究生畢業前能親手制作一件編鐘。他還特意仿制了一套本色編鐘,外觀是金燦燦的青銅色。他說,配上金燦燦的編鐘,今年12月27日的卡內基音樂廳里奏響的華夏正音一定很特別。
■“進一步發現和破譯,復原編鐘的華夏正音”
美國密歇根大學音樂學系教授林萃青認為,博物館里的編鐘描述的是“啞巴音樂史”,它不能讓今人聽到、看到曾國當時的作品和演出,它也不是當代音樂家和聽眾容易理解并能應用的古樂認知。
如何讓編鐘復原華夏正音?眾多音樂工作者開始通過相關文獻進行再創造。
武漢音樂學院中國器樂系主任譚軍說:“至今尚未發現古編鐘曲譜的遺存,更沒有聲音留下來,現有編鐘音樂的演奏只是我們對古人編鐘理念的推測與想象。”
“曾侯乙編鐘所蘊藏的信息還需要進一步發現和破譯,才能復原編鐘的華夏正音。”老家在湖北恩施自治州巴東縣的譚軍將自己的工作室起名為“楚巴樂宮”,不斷從巴楚樂器中汲取養分。
在更多人關注編鐘的復原研制時,譚軍將目光瞄準了編鐘的擊槌。“復原華夏正音要有一定的文化傳承,又要當代人能夠接受,這是很困難的。畢竟,包括音樂在內,當代人的審美與古代人是不一樣的。但是,對于編鐘而言,不同材質、不同重量、不同軟硬度的打擊器具對于被打擊樂器的音色、音質會產生重大影響。”
20世紀90年代,譚軍與中國船舶重工集團公司第七○一研究所聲學室合作,對編鐘進行錄音采樣,然后進行頻譜分析。經過聯合攻關,在過去木質材料的基礎上,擊槌材料增加了塑料、尼龍及合成材料。
解決了擊槌的材料問題,譚軍很快演算出擊槌與編鐘的重量比為0.5公斤∶40公斤。“大槌擊小鐘或者小槌擊大鐘都不能獲得好的音響。”
譚軍設計的擊槌形成了“仿古”和“異形”兩種形狀,有丁字、圓頭、長棒、刷子、筷子等5種樣式。這讓編鐘的演奏邁上新臺階。之前,編鐘演奏僅有單擊、雙擊兩種,如今則引申出滾奏、搖奏、劃奏、掃奏、復奏、彈奏、悶擊、止音等新的技法。這些演奏技法很快引來音樂界關注。在著名音樂人譚盾作曲的香港回歸慶典音樂《交響曲1997:天、地、人》的演出中,譚軍手持各式擊槌在編鐘原件上奏出美妙音樂,震驚世界。這次演出也是歷史上第三次在編鐘原件上進行演奏。“原件比任何一件復制品的音色都要純凈。”在湖北省博物館錄音整整12小時的譚軍絲毫不覺得累。
小鐘空靈、甬鐘圓潤飽滿、大鐘雄渾……譚軍說,作為黃鐘大呂、國之正音,編鐘本來就不是單純的樂器,更是禮器。
■“這種音樂只有中國有,沒有理由不愛它”
武漢東湖磨山景區楚天臺以表演編鐘樂舞而聞名,由音樂家蔣朗蟾策劃設計。2021年中秋節,老家在河南的“90后”青年王曉陽慕名登臺,一連聽了幾遍《秦王破陣樂》,不愿離開,還要求撫摸一下編鐘。
編鐘古樂團演奏員逄雪茜得知眼前這位小伙子是視障人士,特意攙扶著他去觸摸編鐘。
讓王曉陽激動的編鐘樂出自蔣朗蟾的弟子譚軍之手,而攙扶他撫摸編鐘的逄雪茜則是譚軍的學生。逄雪茜說:“高峰時,每天有上千人來欣賞編鐘樂舞。每天6場表演,每場15分鐘。編鐘樂彩排也是譚老師過來指導。”
楚天臺還將笛、簫等中國傳統樂器加入編鐘演奏中,將編鐘與民族管弦樂相融合。這一點在譚軍為第七屆世界軍人運動會閉幕式文藝演出而作的《鐘鳴九天》中得到充分體現。在《鐘鳴九天》中,譚軍將編鐘與鼓吹樂相融合,選用了具有華夏禮樂特征,同時具有軍人氣質的建鼓、大戰鼓,以及笙、管、篪、簫等20多種中國古樂器,將色彩濃郁的江南“茉莉花”與荊楚“八音”有機結合,表現出泱泱華夏的壯麗景象。
隨著科技的進步,編鐘“創”出了新高度。2017年2月,武漢音樂學院、湖北省博物館聯合山東煙臺一家樂器公司,發布了一款新型編鐘——將傳統的打擊樂器編鐘“變身”通過鍵盤為接口的普通樂器,可以被鋼琴和電子琴演奏者演奏。有人認為,由于編鐘鋼琴化,完全可以讓中國的編鐘進入世界各大城市的音樂廳、教堂、音樂學院。編鐘能像鋼琴一樣進入普通家庭的聲音也迅速傳開。
李幼平表示,傳統編鐘需要四五個人演奏,而現在一個人就能完成。“可以設想,一個人可以開著大篷車演出,而不是像過去需要搬運沉重的編鐘,費時費力。”
從2000年開始,《編鐘古樂演奏》課程被引入武漢音樂學院課堂。22年來,聽課的學生從剛開始的10多名增至今年的307名。該課程主講人譚軍表示,禮和樂是對稱的,施什么樣的禮,就奏什么樣的樂。在古代,學音樂不是一門手藝,而是通過藝術教化人的本性。
今年3月10日下午1時45分,在武漢音樂學院民樂廳,聽完一堂90分鐘的《編鐘古樂演奏》課,來自竹笛專業的王淳藝和來自揚琴專業的周梓婧首次演奏了編鐘。“這種音樂只有中國有,沒有理由不愛它。”王淳藝和周梓婧表達了共同的感受。
(記者 楊佳峰)